黥敕

雪、影与急骤的心跳

《他的莱茵河》

 异色普。或许是爱因斯最胃疼的一段时期

 

      于是尼可拉斯又向爱因斯询问是否为他安排了什么工作。


       当然,不是因为对爱因斯的效率抱有什么怀疑,不是为了通过什么少得可怜的途径硬要证明自己剩存的价值,也不是什么为国为民。什么都不是。


       只是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询问罢了,一如习惯使然。


       清晨,尼可拉斯于四点整提前醒来。即使再也没有如山一般的工作,生物钟仍然伴随长年的习惯转变为规矩的束缚。这并非是尼可拉斯固执刻板,唯一一次他听从爱因斯、强行违背自己的生物钟时,他衰弱的神经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变故,致使主人直接昏睡一整天。尼可拉斯记得那天,爱因斯比浑浑噩噩的自己表现得更为焦虑。从此某德国人对尼可拉斯的行为再不干涉,小心翼翼如同害怕不小心毁坏一件易碎的古董。


       “尼可拉斯,你简直仿佛一个活在过去阴影里的幽灵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是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不要这样对我哥哥说话!”


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,尼可拉斯倒觉得有些好笑。爱因斯比他本人要敏感得多。


       四点,他无事可做。尼可拉斯起身整理好着装,瞥见自己的手又在微微颤抖:即使有安排,他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处理工作,甚至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准备早餐。自东西德合并以来,他的精神状态一直脆弱不堪,尽管那件事已经过了如此之久。


       尼可拉斯出了门,一开始只是不想在家里磕磕绊绊打扰到尚在睡梦中的爱因斯。为了保持平衡,他的步伐缓慢而谨慎。到底是时间太过充足,尼可拉斯只顾凭着本能向前走,忘记了沿途的风景,忘去了前行的原因,最后到达的目的地竟是莱茵河畔。明日露出曙光。


       莱茵河永远在恬淡地流淌,以仁慈的姿态迎接每一个到访的人。它从容自然地荡漾,水面的微波富有节奏,变幻莫测,却比其他任何事物更轻易使尼可拉斯衰弱的神经接受。水彩般的蓝灰色天空下,微风拂过他白色的长发。尼可拉斯没有去触碰不倦的流水,但他认为他已经感觉到了:那一定是宽慰舒畅、沁人心脾的清凉,如同花龄少女的皮肤,如同东方中国所特有的丝绸。


       莱茵河上烟气迷蒙。太阳正在苏醒,周围万籁俱静。尼可拉斯未说只言片语,久久凝视着波澜,若有所思。水声仿佛引出他心中无限的悲哀,却又是如此的无忧无虑、泠然轻快,他忽然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在此刻悲伤。或许这正是河水抚慰的力量,他想,一股能够缓缓滋润他枯裂的巨大伤口的力量。趁四下无人,尼可拉斯暗暗将这片刻的莱茵河划为己有。稍有喧声的河水以母亲般的胸怀迎接他:他并不知道,在此片刻,莱茵河也秘密地将那双带有水气的、宝石般美丽的蓝眼睛占为己有。那是与莱茵河多么契合的色调!


       天空淡去一抹灰色,再淡去一点,逐渐逐渐,变为梵高画作中所偏爱的糖果色。尼可拉斯想起了海因里希曾邀他观看的音乐剧。记忆里印象深刻的歌曲旋律逐渐被唤醒。“该如何逃脱自己的过去…要如何摆脱自己的阴影,该如何对命运说不。”他沉浸在回忆中,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轻声呢喃,眼前掠过斑驳的彩块。“要如何活出自我?该如何重获新生?…你永远,永远不能逃脱自己的过去。”他又说道,河水忠实地当作他宁静的倾听者。


       “可如果连自己都不能逃脱,又谈何自由?”


       逐渐逐渐,他深情地望着善解人意的莱茵河,水面在初日的照射下闪烁泛泛磷光。如果现在跳下去,腐朽的身体融化在温凉清澈的水中,对他来说或许并不算一个太坏的结局。遗憾的是,这样的场景仅存在于想象之中。爱因斯的顾虑并不是毫无根据的,自住院以后,尼可拉斯的脑海中或多或少盘踞着轻生的念头。有时他独自默默伫立于天台,眺望远方出神,门口总会出现一个神情激动的人影,呼唤他的名字,亦或是他的称呼:“哥哥”。尼可拉斯知道,他至少不该令爱因斯为他过分担忧。


       可能那一天的阴影太过刺激爱因斯敏感的神经,尼可拉斯想。东西德合并那天。拆墙前夕,一向无畏的爱因斯突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坐立不安的紧张,即将见到兄长的紧张。为了久别重逢后最佳的第一句话,他将他所能想到的情形统统在脑海中事先上演了无数遍,仍然担心真正见到尼可拉斯那一刻,他会哑口无言。怀揣难以言述的激动,爱因斯庄严地目视着柏林墙的轰然倒塌。然后他跨过尘埃,冲去上个瞬间仍旧被墙隔开的另一侧,寻找——没有找到那个理应非常显目的身影,却看到了聚于一角、慌乱的人群。


       拆墙那刻,上一秒还在为见面而犹豫的尼可拉斯骤然失去了意识体的身份,失去了意识体超出常人的恢复能力,没有什么能够再支撑他浑身未愈的累累伤痕。下一秒,尼可拉斯听见他体内的城墙同样粉身碎骨,甚至未有一句呻吟,他便倒在血泊中。他最后的视野里,庆祝的烟花于空中震耳欲聋地绽放。


       爱因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他期待已久的第一句话是大声呐喊尼可拉斯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如果他可以化为一只黑鹫。尼可拉斯疲惫地想,正如他国旗上的那样。飞向高空,亦或者哪里都好,只要脱离沉重不堪的躯体与支离破碎的过往,逃离时间叠加于他的厚度。总有一处地方可以欢呼解脱与救赎,总有一处天空可以尽情翱翔。如果普鲁士被许多人、被远方不断提起,尼可拉斯自然会高兴;如果普鲁士被刻意忘记,就此淹没于时间的荒芜,尼可拉斯也丝毫不会在意。


       恍惚中,宽敞的莱茵河畔逐渐淡去。取代它映入尼可拉斯眼中的,是炽热、代表希望的无边白光,犹如胜利女神愈燃愈烈的火炬。潺潺水声轮转为兵戈交接,过往的幽灵在他耳边谰语。他再一次看到过去每一步都满怀信仰的征途,看到那些除了他、不会再对第二个人有特殊意义的日日夜夜。仿佛他的灵魂当真于此刻成功挣脱一切桎梏,拥抱他命中注定的归宿,再不会有什么牵挂。


       太多太多的言语,未被表述就被永恒的沙砾所湮没。


       太多太多的痛苦,选择独自承担后再不被任何人知晓。


       太多、太多,错过了适时的表达,就铸为永远鲜血淋漓的伤疤。


        阳光普照,莱茵河畔趁尼可拉斯未注意时悄悄变化得无比透亮。气温回暖,半昏迷的尼可拉斯却发起了抖。另有一双手哆嗦着抹去他前额一层黏住发丝的冷汗,握住他冰凉的手掌,让他靠在宽厚结实的怀里。一个急促的声音不断呼唤着他的称呼:哥哥。由远及近的声音,将尼可拉斯分裂的意识重新收拢,装载回他的身体——精神的容器之中。尼可拉斯睁眼,看见爱因斯如释重负的脸庞。


       头疼欲裂。尼可拉斯知道,在他们并行回去的路上,爱因斯一定有很多话要说。


       “哥哥是因为我没有为你安排工作而生气吗?”


   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那是因为想到了,那个,才来到河岸的吗?”


       “不会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那,以后哥哥你不论去哪都要事先告诉我一声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可以的话,带上我。我很担心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   很累,精疲力竭,完全不想再动弹。但尼可拉斯还是走下去,以尽他所能的平稳语调回复爱因斯些许只言片语。爱因斯永远也不会明白,他的兄长正以何种隐晦的方式,温和地责备他。


       身后,莱茵河目送他们,欢快地喧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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